秋天吃點什麼好
據說東北人到了「立秋」這一天,要吃點肉,說是長膘。而華東地區的人在這一天,是一定要吃點西瓜的。一個像是展望未來:天氣將冷,身上不多些脂肪,怎麼御寒?一個像是回首往事:那麼燠熱又漫長的夏季,是怎麼熬過來的?吃的差異,恰好說明了地大物博。
國子監秋光明媚,幾棵玉蘭樹在春天開放的花朵,記憶裡像大飯店裡折疊的紙巾。走到雍和宮附近,就見到糖炒栗子的小攤。大鐵鍋,大桂花香氣,大吆喝。糖炒栗子,用的是桂花香精,很衝鼻,掩蓋了栗子受熱後的本香。受熱後的栗子,會「砰」地一下,爆出股久被禁錮的本香。這香是奔放的,但又很抑鬱,像一個抑鬱的人,偶爾酒醉後的奔放。
秋天吃栗子,一件美事。美在懷揣一紙袋剛起鍋的栗子,秋風泠泠,邊吃邊行,冰涼的手指插進熱紙袋中,一如偷閒泡澡堂。但我並不太愛吃糖炒栗子,我幾乎有成見。我在蘇州30年,沒吃到過好的糖炒栗子。街上炒栗小販,多是炒陳年僵栗子,這栗子陳年的程度,在我看來,完全可以把「糖炒」兩字改為「唐朝」,陳年得像是唐朝的栗子了,可能博物館的人喜歡;小販先把栗子浸泡煮熟,以增加栗子的重量,屆時,當著顧客的面假炒一番。許多次夜晚,我的好心境皆被這糖炒栗子毀壞。我是蘇州人,但我並不喜歡蘇州,或許就是被這些不守規矩的小販所造成的。記得市文聯門口的小攤,更惡劣,全是些陳年僵栗子,又被浸泡得自以為老大。
秋天吃新橘,也是件美事。夜晚在明代以來的繁華地閶門閒逛,施耐庵就死在這裡。我買包新橘,回家一看,竟全是爛的。小販給我使了調包計。惡販與貪官,在我看來,是一樣的凶殘。
這樣,秋天的吃似乎並不是美事了。也不盡然。秋天吃菱,還是大有樂趣的。
水紅菱極美艷,生吃,猶如讀宋人小令。水紅菱只能生吃,我有位鄰居是北方人,行醫的,怕不衛生,上鍋煮了,煮出了一鍋水。由此也可看出水紅菱的鮮嫩。江浙一帶,我吃過湖州的水紅菱與常熟的水紅菱,認為是最好的。那兩個地方也有靈氣,過去生活過一群出類拔萃的文化人。出得了文化人的地方,往往也有優秀食品出產。儘管現在已舉目無「卿」,但那股地氣還若隱若現。
菱中的「和尚菱」,形狀可愛,品質也上乘。為什麼叫「和尚菱」?菱角菱角,菱皆有角,獨此種菱無角,圓頭圓腦的,皮色淡黃,極像規規矩矩的小沙彌。
秋天的吃中,以吃螃蟹為最隆重之事。吃螃蟹,以一人獨吃為佳。要吃出個悠閒勁。其次,是兩三個好友。人一雜,就不是吃蟹,而是大嚼了。
我在北京,沾了書家朱老的光,吃到從陽澄湖空運來的「清水大閘蟹」,一隻半斤,雌雄捉對,請飯店加工,可惜廚師不知道捆紮,也不會割料。其實蘇州的飯店也大多不講究捆紮和割料了。煮螃蟹要捆紮,不然肉質也就鬆了。蘸吃的作料,無非就是姜、糖、醋、醬油這幾樣的合成,薑末要細,但又不是姜泥,用白糖先漬一下,再加入鎮江陳醋,調勻後,再倒些醬油。醬油不能多,否則會殺掉蟹味。味精是更不能放的。一位舊社會在富貴人家做家廚的老先生告訴我,薑末先糖漬,佐料的味就正。他的主人是吃得出的。我對老先生說:
「這樣的舌頭,已廣陵散了吧。」
自己吃蟹,不如看別人吃,我說的是看張岱寫吃蟹的小品,真是光鮮照人。
秋天,還有兩樣好東西:鴨梨與水蘿蔔。
多年以前,「立秋」這一天的北京街頭,開始有人叫賣羊頭肉,土話是叫「羊臉子」吧。人們聽到這叫賣聲才恍然大悟似的,哦,秋天來了。